星期四, 12月 09, 2010

悼馬主

家母因工作關係,常需以英文撰寫會議紀錄,然後電郵予我修改文法。明明家裡就有位即將英文系畢業的明日之星,我這些真是毫無專業保證。當然家母另有目的,例如搭單問候及關注回港日期。還在補習社工作時,就當多改一篇作文,前幾天突然又收到,就想起已有好一陣子沒有從事這種勾當了。

今午一來到新的地方,借用別人的電腦上網,新型號macbook,已幾乎忘了所有快速鍵。先查電郵,家母回信,提及公公因病入院,婆婆忙於照顧,老表打算回港工作。再入面書,波華置頂,謂驚聞惡耗,並祝愛華頓贏波,已覺唔對路,因為我認識的愛華頓球迷只有一千零一個。豈料一拉下去,就看到訃文,真的是廣東名駒馬主董伯兆銘,行年廿七,就咁去左。

我由大約兩周前開始,常常想起2005年初發生的幾幕。當時我仍未落莊,常常流連范克廉樓307室。董生不知何故暫居報社數日,晚飯時間過後,顯然未到正常人睡覺時間,但董生下半身已換上不知多久沒見過的阿伯睡褲,時而周圍走,時而對著電腦寫文。年少無知的我大驚少怪,說「嘩!著睡褲」,董生贈以一記「啤咩呀o靚妹」的眼神,就無再理會本人。又記得在某一個寒流襲港的晚上,董生在報社問人借語精筆記,準備報MPhil。常人讀畢語精後(如果真的有讀的話)豈有不拋棄筆記以洩心頭之恨之理,但我竟然集齊全套,還收藏於宿舍書架某角。比我高個半頭的董生向我鞠躬致謝,說「如果我讀到MPhil,我就XYZ……」至於XYZ是什麼,我大概花了一星期回憶,但都記不起。譚西說應是一句粗口,但我肯定不是。

說到底,相對於其他上莊,我與董生的交情也不特別深,但還是會常常想起他,尤其是在補習社兼職的那陣子。那時覺得一小時改六七篇毫無靈魂可言的作文,就如考GRE,只是看看自己對食屎有多抗拒(王,2007)。雷公結婚前,曾相約北角飯聚,剛放工的我大吐苦水,雷得戚地回應「咁你就要向董生學下咩叫打份工喇」。我說不如叫埋佢落黎食,雷說董忙於溝女唔得閒,結果來的是陳氏伉儷。事後我一直懷疑董生是否真的打份工,還是另有議程。也許只是我一廂情願,以為後者比較符合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及我對他的文章的理解。後來被指派了一些不那麼異化的工作,例如製作文法筆記,我嘗試以反高鐵入題創作例句,結果有否被老細刪掉出街,就只有俾錢上堂才知道了。

董生是除了公公之外,我認識的最後一個會穿睡褲,也是除了婆婆之外,唯一研究賽馬的人。也許是因為這重巧合,令我少有地在新的城鎮裡感到茫然若失,在石板路上走不下去,馬上要找間咖啡店坐下來奮筆疾書。寫作果然是最好的出路。

廣東名駒馬主,一路好走。

星期六, 12月 04, 2010

自力造屋


空氣中瀰漫著石灰的酸味,間中有貓在腳邊穿梭。不遠處的唱機大播七十年代的雷鬼音樂,仍掩不住電鑽、鋸木、拖行重物發出的聲音。手上戴著的膠手套滿是石灰水,稍為舉起手都會弄得滿頭灰。四周零散地擺放著建築材料、各式工具、未組裝的鷹架、墊腳用的啤酒箱、單輪手推車——噢,還有各自就位的一家大小。

這是小孩O和M平常周末的例牌活動。

來自英國城市的父母,為了實行自給自足的生活,橫渡英倫海峽,在法國南部的鄉郊定居下來。家裡法語最流利的,是在當地唸小學的O和M。剛遷來的時候,以低價買下一間少說也有百年歷史、空置了十餘年的老房子,於是身為木匠的父親,就讓大家先擠身於幾架露營車裡,然後利用工餘時間,帶著家人和其他幫手,把老房子一點一滴地翻修起來。

星期六周末一早,快滿九歲的O穿好連身的工作服,抱著名喚摩西的小黑貓,坐在門檻上等待開工。與哥哥M一樣,他過去一月的周末節目,就是為老房子的牆壁加厚隔熱層。他的父母決定盡量使用環保物料,所以一般牆壁上都要敷上厚厚的石灰和大麻(hemp)的混合物,天花板則採用以回收玻璃再造的玻璃纖維和石膏板。全日不停開動的混凝土攪拌機,忙著接收母親源源不絕地倒入的水、石灰、大麻和木碎,並吐出有如灰色麥片粥的混合物。O和M各自爬上疊起來的啤酒箱和鷹架,俐落地把混合物倒進父親事先釘好的木板夾層,再用木棒奮力地戳,令隔熱層更為堅實。父親最近開始在另闢的小工場裡製作傢具,有時也在那裡躲起來抽大麻,O和M戲稱,他都把大麻從家裡的牆壁拔起來抽掉。

可能受到巧手父母的薰陶,O常展現歐美小孩身上少見的無比耐性。臨別前的晚上,O纏著我練習摺紙鶴,用不同大小的紙摺了一遍又一遍。母親茶餘飯後常不自禁地發起牢騷,說常掙扎想要搬回老家,讓O和M接受較人性化的教育,但卻不好找工作。在這裡可以在後園裡種菜和草藥,做自家的羊奶芝士,起碼不會餓死。

混合物凝固後,把木板拆掉,牆壁顯得粗糙不平,盡是一家子手製的痕跡。M的房間剛剛完工,我們忙著把地上的殘餘物料掃走時,M用手緩緩地掃過乾透後呈泥黃色的牆壁,盤算著房間裡的佈置。我問以歐美的標準,這睡房不是略嫌太小嗎,長大後需要更多空間的話怎麼辦。在不遠處整修牆角的母親笑說,他們長大後可能就不住這裡了。還未被分配房間的O在旁不說話,只低頭逗弄著不斷嘗試掙脫的摩西。

附近盡是成片的農田和葡萄園,但鄰人總是滿頭華髮。不知由自己一手一腳建好的家園,會否令O和M願意留下來?

(已刊於中大學生報12月號)

星期三, 11月 03, 2010

如果我不只懂得Bonjour


法國在過去幾週的風起雲湧,與我既近且遠。

身在法蘭西,但不諳法語,報紙電視電台無法看,與鄰人店員道了早安就得鳴金收兵。有時在報攤外看到言簡意賅的每日頭條,幸運的話也會認得數個字,買報紙的衝動湧上心頭,但後來想到要靠逐字翻字典來理解那彷如外星來的語言,又覺意興闌珊。上月在另一城市的街上看到罷工的遊行隊伍,橫額、標語、傳單都讀不懂,跟著大隊繞城一周也只是意思意思,回頭看法國人民在想什麼,還得靠英倫海峽彼岸的慢半拍傳媒,簡直是曲線隔岸觀火。

過去數周,我身處諾曼第一隅的偏遠村莊,負責在花園的不同角落裡,把被視為雜草的植物從地裡挖出來,每天看到的人不多於四個。最近的雜貨店在鄰村,以我的腳程大概半小時可到,若我增高一兩寸,大概也可騎上唯一可供借用的腳踏車。至於稍具規模的城市則在八公里外,村裡有每日一班巴士往返,清晨六時離開村子,黃昏六時從城裡回來,如無事先預約,將被目光如炬的司機拒絕上車。村裡的人進出都開車,但對於拒絕學習駕駛的我而言,也是空談。

花園主人是與世無爭、賺錢買花戴的英籍退休中年夫婦,只談風月不談政事。香港在世人眼中始終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路上常遇到動輒就怕挑起高漲民族情緒的人,要聊開來也不太容易。上星期全國罷工當天,他們碰巧要到距離村子百多公里外的下諾曼第首府一趟。煉油廠工人停工已有一段時間,鄰村的油站已開始缺油,實施購買限額。正常汽油供應恢復無期,也許意味著必須以車代步的他們可能無法出入自如,包括購買食物及日用品,但罷工的話題在晚餐桌上也只維持了大概兩分鐘,並以如何減少車輛使用為主,似乎都是配合多於埋怨。

週中的休息日,我提起精神步往雜貨店。途經油站,人們最常用的柴油已缺貨,但風聞已久的車龍也不可見,也沒有叫苦連天的司機,平靜的狀態就如同任何一個無事忙的週日上午。我幻想雜貨店可能會開始缺貨,麵包店也可能會因為原料短缺而無出爐麵包供應,但這些都沒有出現。站在那每月開放一天的古老教堂外,時間彷彿停止了十年二十年,罷工在村莊裡的唯一痕跡,大概只有酒吧兼任報攤外那孤獨的頭條牌子,字體小得走遠數步就看不見。

回想起零八年美國總統大選時,即使被困於彈丸小島,也沒去過美國,但靠每日十小時流連於英美傳媒和大小視頻網站,緊貼選情到一個地步,彷彿人山人海的群眾集會就在鄰街舉行,隨便打開電視就可被競選廣告每日轟炸,電視辯論和賽後評論取代三線劇集,令我以為全世界也會為總統選舉而瘋狂。

我想像中的法國全國大罷工,也許也是這樣的奇觀,不費吹灰之力就被呈現眼前。當然它實際上也受舉國關注,政策改動的深遠影響、人們的不滿和反抗每天都在持續滾動、擴張,但在我眼前卻被陌生語言和物理距離的掩蓋下顯得如此微小,算是我錯在先,不可不謂咎由自取。不過,即使身處香港,要避免對身邊的不公和荒誕視而不見、甚至麻木,也是一件需要(也值得)花費力氣的事情吧。

(已刊於中大學生報11月號)

出走一年誌


超爛尾出走一年誌,其實已滾過了第十三個月。

小時候看《小冬校園》,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冬讀世界地圖的嗜好,和他那對加拿大地理瞭如指掌的鄰座同學。小冬說在狹小的房間裡攤開一紙地圖,就像擁有了全世界,令我也受到誘惑,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回家。可是,在沒有google,學校圖書館裡只有六七十年代出版的黑白風景圖片集的年代,我乏善可陳的想像力無法將紙上的藍一塊綠一塊變成人間勝景,對世界的想像就如地圖般平面,加上地理科成績持續低落,出外旅行又無可避免地夾雜與父母兄弟之衝突,我對到處遊歷的興味無以擴展。偶爾也會想出走一會,但由始至終都只能是個消費者,花錢買了一些自覺華麗的冒險,其實又安全到無以復加。

胡裡胡塗過了一年,若有人問我是否很喜歡到處去、是否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是否矢志要走遍全世界之類的問題,想深一層統統不是。近月到達新的地方,已沒有行前資料蒐集的心情,只想要安定下來幾天做做自己的事,放假也不大外出。

我暗地裡不想被歸類為有某些特質的旅行者:為足跡遍佈全球而沾沾自喜,不時強調寂寞就是美好,離開繁華都市才懂得簡樸生活等等。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很喜歡旅行,起碼不會以此形容自己。單拖旅行純粹自我或自閉的性格使然。當人們說我無經濟壓力,我心想你每年少換部電話、少買件衣服、少吃幾餐豪華晚飯,就足以環繞地球幾周。當然何不食肉糜的原罪是死也拔不走的。

也許我只是想離開家、想不斷移動,而這些得以發生的場域,只有在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以外。技術上香港這彈丸之地,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但由香港搬到上海,與由倫敦搬到曼徹斯特相比,當中豈止相隔了幾小時航程?要在新的地點重新開始,唯有一併割捨親人朋友、語言文化,其實也是蠻誇張的。

首年旅程順利得不可思議,豈料第十三個月就諸事不順。有時與別人相處不愉快,想到經過一年光景,那些講求秩序、規律、準時、個人責任等陳腐中產價值仍然顯得太有吸引力,不禁猛生悶氣,無法理解究竟自己在做什麼。我希望保持沒有大志的志向,結果偶然還是會被地位焦慮(status anxiety是也)擊倒。在路上看到以盧梭命名的街道,一剎間還是會因為沒有認真讀社會契約論而內疚,明明就不會再有人對我有此要求。

常有熟悉及不熟悉的人問我什麼時候要回家,而我老是支吾以對含混了事。離開真的是為了回來嗎,回來之後又一定要所謂洗心革面發奮做人嗎。路上的朋友對家的定義相對地寬容,常說不論到哪裡也可重新立足,可能說的也是。反正已身負原罪,又已洗濕個頭,駛到盡又何妨。

不過其實我真係諗住會返來的,大家不用發神經,謝謝。

星期二, 10月 05, 2010

你好,再見


某日在抹窗用的舊報紙上發現了秋季觀星圖,馬上撕下保存,留待夜晚按圖索驥。擡頭看了半個多小時,除了北斗七星和大小熊座之外,其他都找不著。除了是因為滿天繁星花多眼亂,還有那對天象莫名奇妙的恐懼心理。「這麼容易就讓我看到的就不是星星了!」我想。還是褪不掉的妄自菲薄。

剛離開生活了廿多年的城市時,對於無光害的星空,除了興奮,還有滿滿的茫然。那清晰得有如一匹白紗的銀河,是唯一可辨識的東西。深秋工作完畢時天已全黑,常常就在牛舍外抬頭發呆。

我羨慕別人與自然相處愉快,即使身處家鄉千里之外,仍可辨識從小看到大的星星、樹木、果實和飛鳥。我所知的花草樹木大都面目模糊,只舉得出名字而不知其貌。即使是每晚由報社步行回宿路經百萬大道的那兩年間,也只認得出獵戶座那條腰帶。晚上同伴在附近以聽不懂的語言,簡介認得出來的星體,但東指指西指指,連他們談論的到底是哪一顆,也無法確認。

離家快滿一年,大部份時間都在鄉郊打轉及混飯吃。最後的兩個半月,在一間鄉村餐廳的廚房裡工作。我負責在晚飯後洗碗及清潔,完成工作時往往已十時。打開廚房的門,迎面就看到北斗七星,仲夏時天黑得晚,它們卻早已特立獨行率先現身,在澄清的夜空中顯眼得令人無法忽視。出現得超乎想像地頻密的流星有如路上無數友善但疏離的hi-bye 路人甲乙丙,北斗七星與不遠處的北極星卻與我每晚準時相見,還為此查看了每顆星在古籍中的名字。

有時摸黑走上餐廳旁邊的小山丘,寧死不帶電筒,就靠那半升起的月亮照耀,和日間走過同一段路的殘餘記憶緩緩而行。鄉村長大的同伴早已習慣暗夜行路,嫌我走得太慢,一個箭步就拉開了十幾碼距離,眼下能抓住的只有他與鄰近叢林融為一體的身影——呀,後面還有那巨大的斗緊緊相隨。

入秋了,斗杓準確地指向西方,我卻愈發往東前進。若嫌「千里共嬋娟」太老套,在地球不同角落看到的北斗七星,應該還是那七顆吧。

(未修改版已刊於中大學生報十月號,sorry)

星期四, 9月 09, 2010

所謂流浪


初來報道,與新朋友吃飯。在等待上菜期間,不能免俗地談起了我來到這繁華都市前的行程。我幾乎不經大腦地講了一輪,其中一人突然打斷我問:「同樣的事情你到底講了多少次?」我想沒有一百,也該有幾十吧,在不同城市的巴士上、私家車上、飯桌上、沙發上,諸如此類。由起初勾勒想像圖的未來式,到近日覆述經歷的過去式或現在完成式,交接出乎意料地順暢。這是內化,還是麻木,暫時我也分不清楚。

去年碩士畢業之後就離開香港出門遠遊,至今剛好五個月,飛越了一州兩洋。對很多經驗旅行者而言,五個月其實不長也不短,但我在去年之前也未曾離港超過兩星期,也未離開過大東亞共榮圈,這次舉動就因而顯得有點超乎尋常。由於沒有固定歸期,旁人問起行程時又支吾以對,所以被稱為「流浪」。

我比別人多的只有時間,比別人少的只有所謂危機意識。遠行的理由十分庸俗,一是失戀,二是畢業(即失業),一心想著離開了這個不是人住的城市再算。跟家人友儕提起出門的打算時,大家不是當我講笑,就是對我不用急於投入勞動市場而感到羨慕或驚詫(當然這也得歸功於香港政府長期資助)。由於不是大富之家出身,憑兼職和研究院助學金儲得再多錢也好,總不能在沒有收入的情況下一直花錢,於是就開始思考如何以最省錢的方式走最長的路。

其實「流浪」這件事本身也是有點令人啼笑皆非。引用董啟章在《東京.豐繞之海.奧多摩》的一句:「我總覺得動輒說自己去流浪——而流浪的地點往往是歐洲,或者只侷限於巴黎——是相當肉麻的事情。」更何況截至現時為止,我去的地方都是不能更發達,相關旅遊書有如汗牛充棟,而且有錢就可解決問題的先進國家,旅程因為資訊不足和主流傳媒反映的刻板印象所產生的冒險性幾乎是零。單就目的地而言,和一般人放兩三星期假的「遊埠」其實沒有分別,即使我一廂情願地加入一些相對隨機的元素——例如只購買單程機票/車票、盡可能不參考旅遊指南、不投宿旅舍、投靠N年不見的朋友、couchsurfing、坐共乘(rideshare)的順風車、打工換宿等,餘不一一,也無法改變事情其實極其保險的本質。

可惜,我所描述的旅程,對許多人而言與危險互為一體。單身女子沒有清晰計劃、旅行時間長、為節衣縮食不擇手段、無條件接受陌生人幫助等,彷彿就是為全世界的豺狼野獸提供了捕食的機會。經過數月,把自己的命運和時間交給大量素未謀面——或曰萍水相逢——及被普遍認為不可相信的陌生人,所謂的危機固然沒有出現,連同代人最關心、或單身旅客常見的性騷擾或豔遇都如同空穴來風的都市傳說。到現在還是蹦蹦跳跳走路有風,成功推翻「世上沒有免費午餐」的民間智慧,也沒有感到特別興奮,反而為根深蒂固的觀念在眼前崩潰,莫名奇妙地感到不安。畢竟這些來得詭異地容易,彷彿現下的世界,就是二十來歲、善良正直的少男少女的天下,對人只有關心沒有懷疑。

憑著重量超過體重三分之一的背包、瘦小身型和娃娃臉,大家一眼認定我禽畜無害,結果男女老幼都對我禮遇有加。性別定型下的弱小形象,要不令人自動把我歸類為需要被照顧的一型,就是對我小腳板走天涯的大計另眼相看。曾有一位沙發主人跟我說,決定要接待一個人前,總會擔心一輪,怕打開家門引狼入室,但看到我這副模樣,頓時放下心頭大石,住多久也可以。也有同齡的牛高馬大男生說,若要在公路旁鬥快截順風車,即使我完全稱不上傾國傾城,也一定大勝。畢竟只是區區一位孱弱的女性,停車幫忙為自己帶來的危險實在太少了。

當好事變得愈來愈理所當然,旅行誘發的刺激或動蕩就會愈來愈少。每到新的城市,腦袋裡的探索和適應程式自動開始運作,對所有問題都漸漸建立起標準答案,連對進食三餐的要求也規律起來,哪怕面對的人、環境、甚至語言都差天共地。每隔幾天就在新的沙發、床或地板上醒來,讓新的同性或異性目睹自己的睡相。煮早餐的時候隨口問要不要煮二或三人份,然後清洗各人的碗碟。晚上各自蜷縮在沙發上看書看電視,有時搭訕有時沉默。同樣事情重覆數天,就是時候講再見。在不同的對象身上實驗刻板的生活形態,彷彿要嘲弄遲暮家庭關係的機械性。

我廿五歲生日那天,在人口密集消費掛帥的城市度過,加上又是停留當地的最後一天,於是與朋友及其室友們出外慶祝。回程路上,一位在原宿街頭收過無數星探卡片的俊俏男生摸摸我的頭,說:「雖然你今年廿五歲,但看起來才五歲。」

好啦,無話可說。

所以說,「流浪」實在一點也談不上刺激呢。


(本文寫於2010年2月,已刊於《女流》第55期,而我仍未死得)

星期日, 8月 29, 2010

已唔知寫乜


占少說我最近鄉愁味有點重,我只知道我又再不安於室。

又再開始賴床,每天都聽不見鬧鐘響。電腦長期插電、連接上網,放在固定位置,逐漸不再在休息時走出室外。開始對著貓貓狗狗發呆。

有人說了多餘的話,我開始感到不快。受不了中年同事R拿著不同種類的食物在我耳邊嘮嘮叨叨,我轉身避開企圖充耳不聞,心裡嘀咕「妖我同你一齊食左成個月飯你明知我乜都食架啦仲同我講呢樣wheat-free果樣dairy-free做乜」。明明她只是描述現狀,而我也確實什麼也沒有說出口,但四周氣氛仍令人窒息,彷彿自己正以念力徒勞地想要把她推出去。

工作規律與山頭主義同步現形。有人早我一步把吃剩的食物端回廚房,把碗碟一股腦兒堆放在流理台上或洗碗槽裡,我理應感謝他們為我完成了部份工序,但最先湧上心頭的卻是煩躁——堆埋一齊點洗呀大佬。

不安於室的原因也許不在於自比池中蛟龍,而是為自己安於現狀感到忿怒。

心裡好像長期都有兩個我在糾纏不清,矛盾得無可救藥。少年P終日在其他人身旁打轉,不是問你要不要彈結他,就問你要不要抽煙。我怕自己禁不住不耐煩,常藉故逃離他的視線,但猛烈抨擊自己為何要對剛滿十八的少年失去耐性。

茫然也好孤獨也好,適應總是好事,但又不甘自己如此安樂。想要有無比耐性,安然處身無序之中。想與所有人和平共處,但要免於傷己,不胡亂僭越無法踏足的領域。不想多作期望,把隨口的承諾當真。

彷彿永遠成不了心目中的那個人,明明沒有人對我有要求。難道真的只有不斷強調移動,才可自覺強大。

只好以Nina Simone故作自勉:

Don't you know that no one alive can always be an angel
When things go wrong I seem to be mad
Cause I'm just a soul whose intentions are good
Oh Lord, please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1964)

星期四, 8月 26, 2010

酒過三巡



回程時 浪淘盡了你
任背影 長睡著不起
留下我 在糞土當中翻檢背囊 直到拾回自己

星期四, 8月 12, 2010

唯有夢千行

兩星期前面試失敗,攻破了歸家欲望的橋頭堡,但過去個半月靜態生活,又令人對移動厭倦起來。露營車內有蝨患,連點三日檀香雖已不為肉眼所見,躺在床上還是輾轉反側。

這大概可從昨晚詭異的夢說起。好久沒有做過如此長的夢,可惜細節已隨著早上工作逐漸消失於腦海。我不知以什麼身份回到中學,在一個不屬於敝校的教員室場景裡,某男老師告訴我,我去年會考放榜之後離港遠遊一年才回來,但新高中學制已實施,他們無法讓我升讀中六。我啞口無言,隨著他走到一個像油麻地百老匯四院大小的演講廳,豎立的屏幕就像一般的電影院般,播放著我的中文履歷和被批改得花花綠綠的作文功課。男老師說,雖然制度上無法讓我回來升讀中六,但大概可求求情,找人寫寫推薦信之類,例如董啟章(!),然後轉身離去,剩下我坐在電影院的軟椅上發呆。一隻隻新細明體在眼前浮現,我一面埋怨去了旅行而把自己陷於困境,一面想著只有中五學歷的我可以做什麼。突然間手機響起,手忙腳亂地從褲袋中掏出接聽,是老豆的聲音:「痴線架你,舊年咪碩士畢業囉!」我呆了半晌,想為何自己對這件事情沒有半點印象,然後大學和研究院的生活點滴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掠過,我才猛然驚醒,自己竟然會記不起這件重要的事。我才不要再讀中六,明明九年前就已讀過了。霍地起來想要追上老師,夢也就完了。抬頭一望,天還未大亮,露營車前方的老羊已在咩咩叫。

這樣把夢寫出來,倒能把近日的生活稍作總結。每日最大的寄託是把廚房清潔得無可挑剔後安心關燈睡覺,過了兩星期後覺得這樣要求太低好像不成,於是放假期間嘗試再讀馬克思,終於把value和use-value前所未有地搞清楚,臨睡前又斷斷續續地讀從背囊底中挖出來的《淡江記》。《淡江記》中提及背誦詩詞毋須求甚解,心中嘀咕之餘也想想自己還記得多少曾背過的詩,除了「床前明月光」和「鵝鵝鵝」之外竟一首也想不出,第二天放假又在職員室外背起〈將進酒〉和〈青玉案〉來。共事的鬼仔問我在筆記簿上寫什麼,我說是詩。是你寫的詩嗎?他問。當然不是,是好幾百年前的詩,只是嘗試把它背出來。那即是很傳統的東西吧,他說。嗯,也是吧。

職員室裡有百多隻DVD,大部分都是令人提不起興趣的愛情輕喜劇和沒看過彷如犯罪的票房冠軍,獨自一人時一隻都沒看過,但共事的人卻愛在電視機前留連,偶爾也加入。上星期看了對白寫得不錯的〈貓屎先生〉,其後在日常對話中引用了四次以上,令其他人嘖嘖稱奇,說電影悶到如此田地,我竟還能把對白背下來。有時好像只是耍了一下小聰明,或稍為顯得好學一點(例如詢問某個字點串)就讓別人覺得我好撚醒,不過在這裡真正三十功名塵與土,地掃得不乾淨,或把菜當雜草拔掉,好撚醒也是無用。沒有人對你最近讀什麼書感興趣,也沒有人覺得你應該對什麼事情有見解。

儘管如此,行囊裡的書有增無減。在英國,書是僅有比香港便宜的東西,前陣子在義賣店撿到一本《挪威的森林》,看完後旋即捐贈予另一家,又再買了另一些。手邊的書跟人一樣來來去去,有時也會心思思,懷念在袁生手中生死未卜的《房間》,又想看董啟章的世紀長篇,及離港後不知出了多少集的《武道狂之詩》。上一次來這個地方時隨手在書架上拾起沙特的《親密》就讀,結果做了老豆和老母互捅的惡夢,兩星期後到另一地方報到,又在書架上看到同一本書,只是版本不同,令人產生「英國的中年人咁鐘意沙特」的錯覺。

還是臨睡前在燈蛾撲火下背背〈長恨歌〉吧,至少還有機會做個綺夢。

星期三, 7月 28, 2010

忽爾懷念

音樂節以外的Glastonbury,是一個充滿偽神秘色彩的小鎮,若我與薩伊德熟稔一點,大概可以之為東方主義的極致案例,大書特書一番,但我當然無法如此做。周休兩天,只想暫時遠離熟悉的人,到退修中心在鎮上的附屬咖啡店大hea一場。昨天買的《浮士德》才讀了一幕,看到前面的Macbook男女邊工作邊打情罵俏,又少不免魂遊太虛。

兩年半前,選修了馬生的香港政治專題。上課時間是星期一下午,雖然reading不多,但我每每在最後一刻才讀完,或寫好報告大綱。有時星期天晚上在大埔,午夜過後回家的通宵亡命van單程十六元正,但五點半的早班火車學生票才五六元,於是索性把電腦帶到大埔墟的華立或華輝茶餐廳工作,天亮才回家。兩間茶餐廳都沒有無線上網服務,附近來來去去的人與我龐大而蒼白的好勝心互相配合,逼令自己專心一點,難以明目張膽地發白日夢。

其實我通常都光顧華立,左面舖位兩點半後多作睇波之用,在右面的才可耳根清靜。晚上蛋撻早就賣光了,早餐又要四點半才開始供應,所以剛坐下時多數只叫飲品,然後不斷添清茶,時間到了才醫肚。那年初有幾星期寒流持續,手冰冷得打不了字和翻不了書,只能死命握著熱咖啡、熱朱古力或熱檸樂略嫌黏手的杯子取暖。晚上的伙計團隊中沒有了下午那個臭寸的性格阿叔,但有另一個不穿制服,看來平易近人的四眼粗框阿叔,見熱茶已被一飲而盡,會快手添茶,熱茶變冷了,又會問要否換過杯。

雖然不是睇波區,但還是有plasma大電視,長期播放無線。星期天凌晨的節目乏善可陳,觀眾群太小,都是些騎呢東西。記得看過半齣〈大佬愛美麗〉,還有不知在同樣時段重播了多少次的〈異靈靈異〉。後者雖是超低成本又低級的偽恐怖節目,但配合羅蘭姐的陰森主持及配音,即使身處燈火通明的茶餐廳,都不免覺得驚恐——如果在場有人因受驚而發出「嗚~」一聲,又另作別論。

晚上的人流當然不及日間多,印象中只有一晚不知何故人頭湧湧。顧客中有夜更司機,可能也有看更,年齡多介乎四十至六十之間。間中也有二十出頭的,但大多聯群結黨,或花枝招展,像我獨佔一卡座,無多餘裝扮,並故作tech-savvy的頹廢青年,有時也頗令人側目。不過河水不犯井水,通宵營業茶餐廳的江湖味,也可褪得很徹底。

當碟上最後一滴蛋汁、最後一滴咖啡都被吞下肚,看準了火車到站時間,就結賬離去。這時天還未大亮,徹夜未眠的睡意,加上把樹葉吹得團團轉的寒風,走在只有零星路人和紙皮的街上,大概就是單拖上路的啟蒙吧。寫出來也不是因為想家,反正即使回去,應也不會再在深夜光顧華立了。

星期六, 6月 05, 2010

二零一零六四,在森麻實


自十九歲之後都沒有缺席過六四晚會,雖然大部份時間都在做有的沒的事。唱歌、點蠟燭確是刻板無聊,但又想不出不做的理由。今年無法與君一起並肩進,想做一些事情紀念此政治啟蒙也好,聊表心意也罷,總比獨坐房中反覆聆聽〈自由花〉,或遠赴倫敦參加集體儀式來得實際。

來到這裡之後每天工作五小時,其餘時間都是自己的,有時其他人忙起來,一整天說不上十句話,任由耳機戴著超過十六小時。其實這樣也不錯,只是某天突然覺得十分煩悶,對著鄰家牧場的牛大叫十分鐘。形神與馬生頗為相似的廚師兼園丁A,廚藝好到令人餐餐清碟,又寫了一本十個有七個字都唔識的烹飪書,有時可能也是太悶了,在廚房與飯廳間奔波,或坐下來嘆茶時也會多講兩句。他說小時候沉默寡言,中學畢業前夕做了一個政治傾向的測試,結果是subversive anarchist,嚇了附近的人一大跳,不過也沒什麼吧。多年來不斷轉換身份,由樂手到畫家到作者到廚師,沒有表達自由的國度是他無法自願踏足的。

上星期修剪草皮,被A取笑為他認識第一個不懂得操作剪草機的人,後來雞手鴨腳勉強過骨。胡寶說既然已學會使用剪草機,不如在草皮上剷出反以色列標語,又傳來綠色和平的行動照片以茲鼓勵。以色列固然仆街,但超過六個字母的東西難度實在太高,改做「六四」字樣倒還可行。現在畢竟是寄人籬下,不敢太放肆,想用小型剪草機,或索性用手在隱蔽的角落做一個小的,但兩杯咖啡下肚後,A建議情商園丁J幫忙。

J飲酒煲煙吹水時十分平易近人,還有個鬼火咁靚的女兒(芳齡十三,已足以令各位叔叔嬸嬸——包括本人——目瞪口呆),但其魁梧身型還是令人退步三舍。我結巴地開口,簡單講明了狀況,他二話不說,搬來小型剪草機從旁指導。正如A所言,剪草需密集使用肩部肌肉,而在猛烈陽光下除草五小時後,我手已幾乎舉不起來,剪草機推得東倒西歪,一個「6」字久未成型。J大概看不下去,建議改用剪草車,並在五分鐘內,在偌大的草地上車出了巨型的「6.4」字樣。英國西南部常有麥田圈報告,大概就是這樣造成的吧。

這個「6.4」實在大得驚人,在對面山頭大概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問會不會太張揚,J說這塊圓形草地的一端其實是個箭頭,遠看就像「♂」。我恍然大悟,說他恨仔到這個地步,女友臨盆在即的J也對其公器私用直認不諱,奸笑回答:「對,我想要個兒子。」

夏季期間八九點鐘的太陽是等閒事,九點過後天才開始暗下來,我邀請老闆娘和初來報到的美國小情侶一起在六四麥田圈前燃點蠟燭。我們坐在6和4之間的圓圈裡,像在維園時般互相傳遞火種,又各自用手指在濕硬泥裡挖個小洞,把白蠟燭放進去。在夏日晚風的吹拂下坐著,談了各種令人不快的話題,及聽我用新買的愛爾蘭錫笛吹奏一曲〈自由花〉後,大家各自告退,剩下我在麥田圈裡等待蠟燭燒盡。

這時天已全黑。我平躺在地上仰望夜空,上一次如此做已是七個月前。蠟燭在耳朵方一米外亮著,有時聽到旁邊幾根草被燒著的聲音,但既不足以燎原,就沒有多理會。天色不算十分晴朗,未至於繫星滿佈,突然看到一顆快速移動的物體,正想會不會是流星,但眼見它沿著氣層一直滑動,就知道那只是在繁忙的歐洲航道載浮載沉的機器而已。短短五分鐘,已出現了起碼五六隻。

少年時代最喜歡的比喻是迷路的雲,或者無根的草,勉強套用到己身上,其實十分可笑。不過即使五體都貼著泥土,還是覺得整個人像快要飄起來般,想要捉緊什麼,但費盡力氣也抓不住。眼前穿梭但與我無關的飛翔器,什麼地方也不能把我帶去。其實要去其他地方或回去都很容易,難道這是近鄉情怯嗎。年復一年在同一塊硬地上燃點蠟燭,然後魚貫離去,也許只會不斷提醒著,自己只能是個懶惰不堪的消費者(黃公宇軒語)。

等不到最後一個可能會來的人,把蠟燭逐一吹熄,摸著黑走回去。倒在床上,只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不過今天又要起程了,是鬼但吧。

星期六, 5月 15, 2010

the 25th couch


夜深人靜,捧著熱奶茶在沙發上發呆,數著數著,原來這是去年秋天以來睡的第二十五張沙發。

當然沙發在這裡只是一個代名詞。當中有真的是客廳的沙發,有時只在地板上鋪睡袋,也有死好命的時候,住進連衛浴的雙人大房。

離家五十日、一百日、半年都數過了,下一個有意義的日期大概要到一周年,只是我都不知道會否數到一周年。廿五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數字,一百的四分之一,或本人的年齡。不過,這件要臉皮超厚才能持續的事,竟也做了二十五次,還將一直增加,換著是兩三年前,應是難以想像的。

沙發主人有新知也有舊遇,但只覺得對別人的了解永遠太少。發掘脫離既有印象的面向後,總令人誠惶誠恐。

也許別人對我也是如此吧。說不定我在不知不覺中,已化身為一隻無乜殺傷力的炸彈。

星期二, 5月 11, 2010

給列斯的雅瑜


新年願望之一,是學會一件隨身樂器,最好不是結他。勉強要說的話,不特別喜歡結他有三。一是會彈的人太多,容易因與人比較而收皮。二是聽力不好,無須調音的樂器大概能減少無法在三秒內判斷某音sharp了還是flat了帶來的挫敗感。三是覺得自己的手不夠大,小時候學小提琴,在兒童號的琴弦上伸展手指已十分勉強,何況是結他。

結束雞場工作之後,北上列斯投靠中學同學李氏。十四年前與李氏成為同班同學,當時無乜計傾,只記得她以與自己同名的名店商標包裝hymn book,五年後才因管樂團和管弦樂團熟絡起來,後來更伙拍冼氏和陳氏,利用校際音樂節和戲劇節的空隙,通了幾晚頂,做了一個有關街頭表演的政策建議書,參加忘了是什麼團體舉辦的比賽,不過無乜出路,無法成功在履歷表中新增一行豐功偉績。各自進入維港兩岸的大學之後,偶爾會在西洋菜街頭看到其苗條倩影,及收到「wei pat come and see my show」的短訊。一年大概會茶聚詳談一至兩次,有次友人T氏加入後,收到「不要再帶中大的寂寞男生出來了……」的留言,一直銘記於心,直至三年前,李氏帶著公帑赴英升學。

想不到現在真的可以在彼邦重遇。作為貨真價實的文藝女士,李氏對我在倫敦以一鎊購得的易卜生劇作,以及The Smiths與Morrisey不以為然,反而屢次提及大約十年前爾等在音樂儲物室拼命練習木琴的情景。回想起來,用拼命來形容當時的練習態度也不為過,只是天資有限,與人無尤。中學畢業前夕,同屆的敲擊樂部仝人躲進可擠進三個人的定音鼓箱,拿著毛茸茸的琴棍拍照,說是為將來的演奏會場刊而拍。一如其他童年夢想,底片在不知誰的家裡封塵,音符的名稱已無法衝口而出。

俄勒岡和牛津的牧場都有鋼琴,大家叫我隨便彈,反正在場的其他人都不會彈,多難聽也不會被取笑,於是嘗試以此度過漫漫長夜,臨走前自拍短片以茲留念。李氏的男友是餅乾頭樂隊的鍵盤手,建議學習比一般結他容易的夏威夷小結他,保證有成功感,目標是在離開列斯前可在酒吧的open mic之夜合奏幾曲。

夏威夷小結他(Ukulele)又稱優客李林或烏克麗麗,體積比一般結他小,只有四條線。李氏在英第一年貪得意買下,在畢業演出中自彈自唱〈給自己的情書〉。我練習兩三小時後,也能勉為其難地記得一些常用和弦的指法,根據K歌結他網頁,彈出〈戀愛大過天〉等經典名曲,配合李氏與阿嬌相似度達八成的唱腔,度過了一個自彈自唱的愉快晚上。第二天一覺醒來,用力按壓弦線的疼痛感稍減,指頭皮膚的觸覺似乎開始遲鈍,可能是生繭,或者習慣按壓動作的先兆,也未嘗不是好事。

我與李氏決定唱Chumbawamba版〈Bella Ciao〉、〈抱擁這分鐘〉和〈國際歌〉。我不想上電視,也沒有興趣一嘗牢獄之苦,選唱〈Bella Ciao〉純粹因為容易和好聽,及暗地裡紀念與李氏到現在仍然志同道合的所謂革命情感。〈國際歌〉在俄勒岡的牧場練習過好一陣子,但方圓百里應也沒有人聽過,在馬克思與恩格斯相遇的國家應會比較受歡迎吧。原有的譜調子太高,經李氏男友迅速調整到唱得出口的程度,和弦卻變得很複雜。四隻笨拙的手指頭在結他上扭盡六壬,教人不忍卒睹。至於陳奕迅雖不至於陪我長大,但〈抱擁這分鐘〉也算聊解鄉愁,和弦也相當容易,反正唱的部份不關我事,哈哈。

Open mic的open在於,只需開場前一小時前往酒吧登記,當晚就可表演,表演內容和質素都無人過問。李氏在櫃台留下芳名後,我們就找個位置喝酒吹水,等待出場。酒吧逐漸人聲沸騰起來,新來的顧客不斷在桌子間的空隙坐下,或在吧檯前聚集。小城酒吧臥虎藏龍,人人都自彈自唱自編的歌曲,更有路經英國的法國結他二人組,酒過三巡後上台獻技,看到目瞪口呆。我們這些三腳貓,靠誠意及外援取勝,唱國際歌的時候,李氏更以其激昂的歌聲,短暫喚醒了小酒吧內的左翼靈魂,有人在台前以西班牙語大喊社會主義口號,奈何無法聽懂及回應。不過,無法回應的何止這些,在嘈吵的環境中,我連自己彈什麼也聽不到。最後數十秒少不免草草收場,如十年前一樣,回過神後的第一個反應仍是悔恨為何炒哂粉,但比起完成了一個resolution後的興奮和李氏搭過來的手臂,慣性的沮喪實在不再重要。

本文已寫了快兩星期,與列斯的距離也愈來愈遠,為了繼續向茫然不可知的前路行進,唯有爛尾。與李氏及其男友一起的列斯,在他們提供的自由空間裡,花費漫長的時光名為做自己的事,實為發呆,發掘好久以前天真、不堪、無聊或積極的自己,作為重投城市生活的開端,溫習如何直面挫敗和比較,實在是最大的成就。

星期四, 4月 15, 2010

勞動之不可知

今日朝九晚八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清理雞舍。才兩個月,雞屎就積到超厚,用鏟子鏟起地上頑固的雞屎,又用竹子挑出膠地墊裡的,聽著podcast默默地幹,也只完成了其中一邊走道的八成。這間雞舍本來有三百多隻雞,但雞場場主想轉型,多種菜少養動物,所以近來每日都賣走幾十隻。現在剩下廿隻左右,比起全盛時期,實在十分冷清,冷清到破蛋都沒有雞衝上來吃,四五隻公雞要搶著壓住同一隻母雞的地步。

早上人多,三人各佔雞舍的一角,埋頭奮力地鏟,間中去田裡傾倒成堆黑黑實實的雞屎。由於樓底十分矮,連我此等高度也會撞到頭,一直都微彎著腰,大約兩小時後,就開始腰骨痛,但由於是三人中最年青,同場一位長女已十八歲的中年女士,仍然鏟鏟鏗鏘有力,所以不敢作聲。話說回來,她是除了我以外,雞場裡僅有會一邊工作一邊爆粗的人,其他人面對連日來死雞死羊壞車撞車壞機及小型流感爆發,也只有「It's so depressing」一句了事。聽著那些不分日夜啼叫的公雞被罵,少不免幸災樂禍。中午時份,中年女士另有要事先行告退,另一位台裔友伴也在午飯時間逃離雞舍。我奶茶喝太多,不感肚餓,於是繼續,只是姿勢已逐步改為單膝跪地。大約兩點,草草吃了午飯,清洗了十幾人份量的碗碟和不知多少個鍋子後,再回到現場。

我負責的一邊鋪了方格鐵網,就算用鏟子鏟起雞屎,還是會有留在格子裡的清不出來,要蹲下來用樹枝戳,讓它掉落大約一尺下的地面。就算把雞屎戳了出來,還是有可能被雞毛纏擾掉不下去,要慢慢將之挑出。蹲在地上戳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在玩那種五歲小兒自得其樂的遊戲,後來戳到上了癮,索性把大塊的也弄碎。乾掉了的雞屎是淺啡色的,地上的剷下來一格格,就像一排排碎掉了的明治朱古力。一整天下來,已習慣了雞屎的氣味,又其實我覺得自己已習慣了大部份會被人類食用的動物的糞便氣味,看起也只是啡色的物質吧,不過吃有機飼料的動物的糞便實在臭不到哪裡,正如若果每天只吃蔬菜,大便暢通之餘也實在不會臭。ipod的playlist也沒有這麼長,播完了也懶得挑歌,沒有聲音的耳機一直戴著,最近又八九點才天黑,沒有戴錶也不知時間,於是一直鏟鏟鏟,到天色漸暗開始覺得唔對路才返回屋裡。當時大家晚飯已吃到一半,雞場場主說到處找不到我,我說在雞舍裡。大家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有時覺得WWOOF算是令我在輕鬆的狀態下完成從事基層工作的願望。雞場場主有一個好爛的gag,類似是覺得別人手腳太慢的時候,就會說「I won't pay you for doing ___!」。如果是正式的工作,應沒有人會請我花十小時只清三分之一間雞舍。閒來無事看中文大學人事處網頁,研究生宿舍招聘二級工人,即使多不怕髒也做不來吧。還有清潔膠地墊,我第一天做這件工作的時候,三小時只清了三塊,後來他們說要像揮球棒般,用力把地墊揮向欄杆,讓雞屎先行脫落一大半,才用竹子挑,就會比較容易,所以第二天是一小時三塊,但只做了一小時。之後兩星期都下雨,雞屎被淋濕了就變得很黏,很難挑出來。最近幾天沒有雨,連月泥濘滿佈的土地乾得龜裂,連同從雞舍裡新扔出來的地墊,兩小時大概清了十多塊。可惜沒有比較對象,也不知算不算快。

上週末,雞場場主讓我去農夫市場擺檔,讓我終於認清楚所有英鎊硬幣長什麼樣子。星期六伙拍美麗少年,除了雞和蛋外還兼賣羊、芝士、果醬、蜜糖和手工皂。平時是美麗少年自己一人擺檔,不需要計算機就可算出那種小數後兩個位的漫長加數,但恃著年紀小十問九不知,滑頭得很。有人問他鵝蛋是什麼味道,他馬上回答「I don't eat eggs!」。又有人問芝士的奶是否經過消毒,羊肉香腸是否gluten-free,他都一律不知。但也正因為他年紀小,不特別需要應酬那些他父母覺得好煩的阿叔阿嬸。星期日的由雞場場主本人負責,但她實在厭倦了擺檔,所以叫我自己一人負責,如是當了半天egg lady(同場還有chilli guy、pastry lady、milk guy、jam lady等等)。我也不知有否計錯錢,只是找多了兩便士,雖已馬上叫停那人,但找贖的硬幣已跟他褲袋裡的融為一體,也就不了了之。有在牛津做研究的婦運界祖師婆婆(杜將軍語)因為我破爛的英文,認出我是香港人,說明天可去她家飲湯,不知會如何呢。

前提是明天可爬得下床。

星期三, 3月 31, 2010

溫度與速度,溫柔和憤怒


是日感冒,臥床休息,農場貓shadow妹妹在我床上橫行霸道,進佔雙人床幾乎每一角落,所到之處都不留情面地留下灰塵和貓毛,枉費了換洗白色被單的心機。頭很痛,把它拋下床,未幾又再撲上來,一整天如是,鍥而不舍。無人餵食的貓,為何一整天都不覺肚餓,圍著我這個虛弱無力又沒洗澡的身驅打轉?齟齬的想法是,如果shadow妹妹不只是一隻貓,你說有多好。

隔壁的美麗少年也病得五顏六色,咳嗽聲在半掩的房門中傳出,和我的此起彼落。今天他媽媽說剛好接到大訂單,但最擅長封裝雞蛋的人竟然病得無法工作。少年一手能拿起三隻,飛快放進六隻裝的紙盒裡,放滿一排廿四盒之後,以狂風掃落葉之姿封盒,貼上最佳食用日期的標籤,然後掃進搬運用的塑膠架裡。動作異常流暢,容不下一點障礙,加上背景播放的搖滾樂,以為自己在參與一場B級電影的賽車遊戲。自負的少年嫌我手腳太慢,畢竟我一手只能拿兩隻蛋,又必須踮高腳尖才能觸及桌子中央的蛋。

雖然蛋是這裡唯一有利潤的商品,但我們又好像不太常吃,至少現在回想起來,最近看到的蛋黃都是被我打破、流在地上的殘骸。我每天早上負責打開雞舍的門,讓走地雞出外活動,順便補充飼料和撿拾雞蛋。雞舍裡的蛋沾滿糞便,無法赤手空拳撿拾,但洗乾淨後等待封裝的蛋,線條卻流麗得令人禁不住再三把玩。冰涼的觸感在手上,彷似一捏即碎,但其實又很能受力,還是要花一點力氣才能在每隻蛋上蓋上完整的印章。

少年日間上學,午間的封裝通常都是我獨自戴著耳機沉默地做,shadow妹妹與小綿羊間中衝進來討吃。前幾天農場來了一群操法語的加勒比海少年,人人牛高馬大,初次見面還嚇哭了五歲小男孩,當然後來被小男孩追著打鬧又是後話。他們被分配從事狹義的農務,下午休息時間見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桌子旁工作,想要幫忙,但又生怕打破雞蛋,比我的還要大兩倍的手只敢拿一隻,效率慢得令人泄氣。我是自負少年的拖油瓶,同時又氣惱別人成為我的拖油瓶,即使看到「You are beautiful」的字條,也潛意識地把他們趕至三丈遠。

加勒比海少年離開之後,我就病倒了,彷彿要為所謂的團體工作劃上清晰的分號。在軟綿綿的被窩中待得久了,又開始期待明天打開雞舍大門時的群雞亂舞,和把雞蛋裝滿十來個膠箱的快感。哪怕兇狠雞隻,飼料加上泥漿作為手推車的惡夢,以及沉悶單調的雞蛋分類工作,其實是無法捨棄的副產品。

星期五, 3月 19, 2010

有關手的十件事

一、好幾年前看〈尋找林昭的靈魂〉,睡著了大半,只記得不斷割破指頭寫血書一段。

二、忘了是誰說,掌紋顯示唔使做也很有米。要不死抱著自己是社會主義青年的幻想,要不再努力一點豁出去。

三、論文寫到最後,每天向大學圖書館報到,在地下電腦室的鍵盤上打字很大聲,手指碰到堅實的鍵,真要出力才可填滿一頁,令自我感覺十分良好。當然效率也不錯,不然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

四、好像從未大力掌摑別人,拍檯和被掌摑倒有不少。

五、用手記憶別人的五官通常都不成功。視力比觸覺好太多。

六、已成功戒掉雙手閒下來時搣手指皮和嘴唇皮的不良嗜好。

七、之前沒戴勞工手套,搬木頭時長了十幾廿條倒刺,雖已盡快拔出大部份,但仍有兩處發炎,還要是經常出力的位置,如同牙痛,慘過大病。因為這輩子都是所謂十指不沾陽春水,很緊張地電郵老媽子查詢如何處理。即使之後在凌亂的工作室裡只找到男裝滑雪手套,隨便揮動也會脫落,但還是要戴。來這裡前唯恐案件重演,特地自行購買園藝用手套,真的開工時竟捨不得用,標籤也沒拆。現在用的是不知多少人用過、脫下後還會殘留濃烈雞糞味的男裝手套,也是一揮就會掉下來。

八、這幾天因為獨自開工太悶,常備iPod在身。轉盤很難操作,不是蘋果出品咁快瓜柴,而是指頭皮膚已粗到被轉盤嫌棄。

九、好久沒剪指甲,即使短了也是被折斷的。以前總是橫向折斷,洗澡時指甲軟化,可輕易撕下來,但最近常往肉的方向直插,常在剪和不剪之間掙扎。腦汁就是這樣絞盡的。

十、三藩市的朋友是全職園丁,但堅持十指都塗甲油,每天回家時全都褪了色。客廳裡置有滿滿一箱不同顏色的指甲油,也沒有見過他塗。在想要不要試塗黑色,掩蓋甲縫裡的頑固污垢。

星期四, 3月 11, 2010

催眠術實踐

少有地凌晨三點都唔眼訓,係咁咦散打。

甲、昨日在社區中心看第二次〈Into the Wild〉,九成入座者為銀髮族。開場前買野飲,唔夠錢俾,有幾多俾幾多,無被踢出門,可能聽日路過俾番。Jan問Chris/Alex「Do your folks know where you are?」,想來我都好似好耐無在網誌裡明刀明槍提及行縱。本人現身處倫敦,被維基百科稱為全市最昂貴地段之一,六年前的莊員王波華家中。搞搞下又三星期,後天將啟程離開。

乙、到倫敦的第二日,買了一罐100g,市值不足兩鎊的即溶咖啡粉。二十日後已幾乎見底。

丙、為了響應公共圖書館的LGBT History Month,匆匆忙忙,完成了這輩子第一本同志小說。全書最深刻一句,類似是「Homosexuality is like a boarding school that never ends」,最後以冚家鏟收場。意料中事,但仍眼有淚光。

丁、受大英圖書館的蕭邦展覽感染,回去重溫僅有可以由頭背到尾的古典樂章,布拉姆斯的〈Academic Festival Overture〉。那次好似被分配打cymbals,全首夾埋不夠三十下,散落在樂章不同部份。開頭數bar數到嘔白泡,但坐多幾星期,終於成功背完成首,就可以唔數。論文口試完結之後,又再狂播一晝,以作贈慶之用。

己、磨了幾日爛席,寫完另一位莊員杜某的文。遲交了個多星期,但其實我在死線前大約十七日已開始寫。唔係呃你,但愈寫愈心虛。引用譚某在五年前對本人學習生活的見解,「沒有接受自己寫得差劣的絕情」確像貼滿無耳琴師芳子全身的符咒。

庚、根據丘氏傳來之星座運程,今年事業家庭風調雨順,二月中開始桃花不斷,意外懷孕的機會也頗高。雖然這其實與紀曉嵐向乾隆辯稱全中國得十二個人無乜分別,但仍與各位人馬座的男女老幼共勉。

辛、終於眼訓,各位晚安。

星期三, 2月 24, 2010

兜兜轉轉



花了洗一次澡的時間來回想這件事是如何發生的。真是太灰。

離開牧場之後,幾乎所有提供住宿的人都住在高等學府附近,甚至停留的地方也是名符其實的大學城,地區報紙的活動消息都圍著校園打轉,演講、放映會、新書發佈會等一連去了好幾回。本來擔心以自己的英語水平應聽不明白,豈料又不太差,完場後的筆記都頗為完整。在全米最適合居住的城市的三天裡,兩天都在全米最大的獨立書店中打發時間。

漫天風雪的早上,正式宣佈染上感冒。R一邊開啟iTunes播放〈Winter Wonderland〉,一邊說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感冒,和賴在家中什麼也不做。R家的書架上擺了一堆我大學和研究院時期看過但沒有認真讀的書,百無聊賴之下,蜷在沙發上讀了一下午的《Seeing Like a State》。兩年前在港認識的H,甫坐下就向我詳盡報告雲南田野考察的發現,以及漢學家對於概念X、Y和Z的區分。我本想說初來報到好想睡不如明天再講,但無法開口,於是出言頂撞,H一句「My professor will kill you!」,然後又繼續分享,直至大家開始肚餓。

來到過氣帝國的權力核心,心情紊亂,茫然不知所措。第一個有意義的景點是老師三四年來反覆推薦的書店,由讀博的地頭蟲引路,購下罷工歷史和巴士歷史各一。離開了同學引領的安全網,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要做什麼,昨天終於前往組媽居處附近的社區圖書館掃走一堆單張,發現原來這邊社區設施頗為齊全,各種活動看起來也有趣。細看之下,同一天在城市的不同角落都有事發生,於是又興致勃勃地排起日程表來。

其實直到這裡都沒有什麼問題。雖然馬生「以治學態度乜乜物物」的金句已成座右銘,但當你發現本來打算去圖書館看展覽,結果在閱覽室裡坐足四五小時,先在電腦目錄前打下熟悉的關鍵字,記下館藏位置和call number,填寫表格讓圖書館員甲取出閉架的陳舊pamphlet,找個位置安靜閱讀和寫筆記,直至圖書館員乙走來提醒閉館時間,竟是再自然不過,令自己心安理得的狀態,又覺得有時空錯亂的感覺。

真正的失控陸續有來。晚上在組媽就讀的學校聽了一場有關奧巴馬與伊斯蘭世界的公開演講,講者為來自法國的訪問教授。開場前鄰座的中年男子說,這已是他第四次出席同一系列有關伊斯蘭的講座,之前的講題有A、B和C。雖然身為奧巴馬的半個小粉絲,但開場時談及的開羅演說正是在我放棄跟進後才出現的東西,對中東和伊斯蘭又一知半解。起初也有嘗試做筆記,但因苦苦記起太多無法寫對的冗長人名,抄寫進度嚴重落後,到大概一半之後又放棄,並順理成章地打了個瞌睡。除了台上的喃喃演講外,四周鴉雀無聲。再次清醒時已是問答時間,連問題也未聽得懂。

回家路上,談起剛才的演講,語氣中洋溢著挫敗,為的不是演講內容沉悶,而是因為行前準備不足,對伊斯蘭世界和中東事務了解太少,悔恨為何從前不努力讀比較政治和國際關係。組媽說,作為一個旅行者,我的行蹤和一般留學生未免相似得過份,但即使不流連校園,前往孤單星球和友儕口耳相傳的旅遊景點,也許心裡也只會不斷浮現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消費文化社區理論等等曾經研讀但已忘得一乾二淨的東西。本來在巴士站看到明天在兩條街外舉行的Marxism and Ecology講座海報時還是兩眼發光,但想起自己其實與這位馬生並不很熟的時候,又只得望而卻步。

無時無刻對周遭事物抱持懷疑態度和批判似乎是狹義中受社會科學訓練人士的恆常腦部運作狀態,但因此而無時無刻悔恨自己讀書太少的又如何?碩士時代的狼狽似乎只助長了我對自己學術水平低落的厭惡,但我不是要為了尋找出路才出走的嗎?到頭來發現以往每天媽媽叉叉的生活才令自己最安樂,這是一個怎麼樣的玩笑?

星期一, 2月 22, 2010

別拉扯,認真點

米國的旅程已無聲無息地完結,目擊短暫的冰島陽光後,來到這個繫華都市。我輩中人到過這裡的多不勝數,每人談起都急不及待要告訴我各種旅遊貼士和對這城市的仰慕。好啦我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越過了關卡,承蒙各方好友熱心協助,在完全不知道這座城市的地理環境和交通配置的情況下安頓下來,兼豆得本年度唯一的利是,安然度過不知就裡的第三天。

來這裡的都是學術人士,趁新年流流吃喝玩樂一番,但久別重逢,寒暄的話題還是不離論文進度和購書心得。我懷著路過的心情看別人學術路上的明媚風光,在舊書店接近的第一個書櫃仍是工會研究,在此寶地買下的第一本書仍是罷工史。遊戲閱讀無法繼續,《小熊維尼》告一段落,只能在軟弱得無法言說的時候寫寫過兩天就會看不明白的爛詩。天呀其實這只是兩個多星期的事情。

好像太久沒有見過真正的車水馬龍,太久沒有排這麼長的隊付款購物。由A地前往B地這一小時以內可抵達的距離也牽涉三四五六個完全不相似的地名,不計較時間和迷路,只是偶然有點點不耐煩。這裡令人想起八十年代的香港,那個來不及加入long-term memory的城市景觀,只能靠吳耀漢電影來回味加想像。加上行前資料搜集近乎零,只能為些芝麻綠豆的小事徒興奮或徒沮喪,城市的美麗與多采暫時無法體會。

當然我並沒有在其他地方買過任何罷工史,當然多明媚的風光都只能與我擦身而過。口裡說著自由和空白,終究逃不開想要被填滿的命運。要留多久的大權在我,但連明天要做什麼也無法決定,自由竟膨脹到不敢觸碰的地步。不想接觸乾燥的空氣,但池水又令人待不下去。

這是什麼的一回事。說到底這裡也是過氣帝國的權力核心,認真D好唔好?

星期五, 1月 29, 2010

Bathroom Revenge

前天離開了牧場,回到城市投靠S和D。兩位都是狹義上的文藝青年,但以送貨維生(但每週只工作廿四小時!)。客廳牆上掛著S的油畫作品,我的iPod裡則存有從網上下載,兩人所屬樂隊的EP,是很不能琅琅上口的旋律,即使不斷重播了一個上午,還是只記得類似「I’m an old man, and old man, and old man, and oh…」的歌詞。唱機旁排著幾列黑膠唱片,似乎應該有,或者對西洋音樂知識貧乏的本人可以講出的都齊備,也不知是由他們買下,還是父母珍藏了。

我初來報到的第六個小時,就弄塞了他們家的廁所。泵了幾下,水流非常緩慢,於是再拉一下水掣試試看,豈料水從馬桶中瘋狂湧出,止也止不住,不知不覺就把小小浴室的地板淹沒,兩塊小地毯在水面上漂浮起來。水深大概維持在大半隻腳掌的高度,這時不禁慶幸流出來的不是屎水,不然就死左去算了。眼見水逐漸流出浴室,滲進浴室外的地毯,手忙腳亂之下,踩著已濕透的襪子和褲管,到廚房拿來水桶和地拖嘗試拖地,但情況不比精衛填海好很多。

本來在上班的S收到求救SMS後趕回來,先把浴室旁盛著黑膠唱片的紙箱搬到老遠,在地毯上舖毛巾,又向鄰居借來地毯清潔器,嘗試吸走地毯上的水。我頻頻道歉,除了繼續拖地之外也不知還可做什麼。雖然S以一貫低沉的聲調說「yeah~」及哈哈乾笑兩聲之外也沒有加以斥責,但應該也有把我掃地出門的衝動吧。接到order,他又暫時離開,繼續上班。

幾乎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他們都是直接穿鞋進屋的,哪怕屋裡都舖地毯。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值得驚奇的事,因為之前在其他人的家裡也是如此,只是地毯水浸的時候特別礙眼罷了。後來我乾脆赤腳,也不知是水桶、地拖還是什麼的問題,吸上來的水都是泥黃色的,但透明的地板並不能反映這事實。是水桶本身也不特別清潔的緣故吧。

我一面拖地,一面想為何自己對廁所水竟沒有污穢感,真是行為與思想奇怪的並行。我想三成是因為這是自己引發的災難,七成是因為剛從牧場出來,每天清洗各人的碗碟和沾有各種動物糞便的容器,或者順理成章地把所有髒物或污垢視為大自然共同體裡的一員,對髒東西逐漸失去感覺。這實在是頗大的轉變,似乎再度改寫了對清潔的定義。在港時近乎強迫症的洗手習慣,和各方面的潔癖也逐漸消散,其實說不出是否好事呢。

拖了個多小時,地板終於接觸到空氣,但地毯清潔器實在不懂使用。試著開動了幾下,只見機器的底部吹出熱空氣,而另一邊廂,機身盛水的容器就快滿瀉,又找不到拆下的機關。機器上只有紅色和灰色兩鍵,紅色是開關,灰色控制把手,但持續開動機器,只會令容器愈來愈滿,唯有讓它待著不動。與S和D在朋友家吃過飯回來後,再嘗試吹乾地毯,但不見太大成果,於是暫時休戰,讓地毯自行風乾。

這次可怕的廁所水浸意外,除了不斷道歉和拖地,以及慨嘆couchsurfing良好紀錄毀於一旦之外,也不知作何反應,幸好S和D也沒有在我面前發火,又開玩笑說廁所常常出狀況,早前都試過一次廁所水浸,如果我不在,闖禍的應該就是D吧。俄勒岡人的友善實在名不虛傳,唯有認真一點玩scrabble(被屈哂機!),和讓D在不可見的將來打爆我家的馬桶以茲答謝。這些時候不免懷念起北海道的旱廁,可惜在城市裡應無可能出現。討厭廁所這麼久,今次算是廁所對我的大報復吧。

星期五, 1月 22, 2010

遊戲閱讀


有如其他著名哲學家,維根斯坦對我而言只是個在友儕間口耳相傳的名字。我知道「語言哲學」,但也真的只有「語言哲學」。賣弄無知似乎是我人生最能被忠實反映的客觀效果,當然我也不想這樣——在三藩市的青蘋果書店掙扎三小時決定買下David Markson的《維根斯坦的情婦》(Wittgenstein's Mistress)之後,倚著哲學書櫃惡補了十頁維根斯坦,也是不明所以。

現在已不再覺得背包沉重,即使它的重量因為裡面的微型圖書館擴張而略有增長。其實可以靜靜坐下來的時間,都變成了補習社兼職時間,或因補習社兼職而出現的磨爛蓆時間。新的閱讀材料又不斷出現,從背囊深處將《維根斯坦的情婦》掘出來再完成半本,已是一個月後的事情。嚴格而言這不是我第一次讀它。在日本時逼於無奈要二揀一(另一本是日文版《龍珠》,忘了第三還是第四期),三天內可翻到百多頁,但隨著書的物歸原主,似懂非懂的閱讀也因而暫時停止。

這本被網友稱為「臨死前必讀的一百本小說」之一的東西,搞了一陣子也不知從何入手。那是一個失常女子在海灘小屋內,僅穿內衣,以打字機記錄下來,有如夢囈的回憶。女子似乎曾受嚴格文藝訓練,即使自言自語,也不忘咬文嚼字,旁徵博引,哪怕在大部份時間她可以說出來的其實只有藝術家的名字。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情況許可時我都整襟危坐,查字典和寫筆記,免得又再看了一段又忘了上一段。

這實在是個很難搞的女子,常常想用簡短的句子來講複雜的事情,但又扯三拉四,無端又會談起二十頁前曾經提過的事,有時又會有微妙的偏差。譬如數次提起在羅馬鬥獸場的階梯上看到一頭貓,有時是灰色的,有時是赤褐色的,後來索性說其實沒有看到,但後來又會出現新的顏色。又例如她說讀過布拉姆斯的傳記,在數十頁後突然更正,說其實那只是音樂百科全書中有關布拉姆斯的選段,後來又變成另一位作曲家的傳記。

至於我的所謂筆記,也不過是寫寫頁數和新詞的解釋,以提醒自己她在哪一頁講過什麼。看到似曾相識的句子,就趕緊翻到前面,寫下她在什麼地方反覆寫過。所謂似曾相識,可能是記得她說過類似的事情、提過類似的人名,但更多時候,只是發現同一個英文生字,在不知多少頁前已經查過字典,曾經在某行猶豫,究竟要寫中文還是英文解釋。當左手的頁數愈多愈多,累積下來的零碎片斷也隨之增長,而第一次閱讀時的記憶又偶爾出來混淆視聽,要翻看前面也更難了。

不過,這種捉迷藏式的閱讀還是饒有趣味的。雖然女子東拉西扯毫無章法,但百多頁下來,即使記不起所有內容、組織不起時間線,她整個人無疑還是隨著翻書和寫字的動作愈見立體。起首的煩躁和迷惘,逐漸轉化成「你又反口了!」之類的開心大發現。讀完之前,也不太想搜尋過去二十年來別人閱讀的心得,及跳到最後似乎是解畫的afterword,以免破壞了整件事情的遊戲性。剩下的半本書,就像遊戲難度不斷升級,且看我何時game over。

星期四, 1月 07, 2010

The Internationale

香港時間一月八日,下午一點半,立法會大樓外,反高鐵停撥款。記得學唱國際歌。

國際歌——黑鳥樂隊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讓思想衝破牢籠!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趁熱打鐵才會成功!

是誰創造了人類世界?是我們勞動群眾!
一切歸勞動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蟲!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獸,吃盡了我們的血肉!
一旦把它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The Internationale – Billy Bragg



Stand up, all victims of oppression, for the tyrants fear your might!
Don't cling so hard to your possessions, for you have nothing if you have no rights!
Let racist ignorance be ended, for respect makes the empires fall!
Freedom is merely privilege extended, unless enjoyed by one and all.

So come brothers and sisters, for the struggle carries on.
The Internationale unites the world in song.
So comrades, come rally, for this is the time and place!
The international ideal unites the human race.

Let no one build walls to divide us, walls of hatred nor walls of stone.
Come greet the dawn and stand beside us, we'll live together or we'll die alone.
In our world poisoned by exploitation, those who have taken, now they must give!
And end the vanity of nations, we've but one Earth on which to live.

And so begins the final drama, in the streets and in the fields.
We stand unbowed before their armour, we defy their guns and shields!
When we fight, provoked by their aggression, let us be inspired by life and love.
For though they offer us concessions, change will not come from above!

星期三, 1月 06, 2010

終於一百日



原來上路已滿一百日,在日本時已在默默算好日子,來到這裡因為時差問題,現在仍是一月五日,所以一時間也忘了。兩個多星期來除了那些秘撈的summary cloze之外都沒有心機讀/寫,為了紀念這個所謂歷史時刻,以及強逼自己回顧,唯有使用列點形式:

1. 雖然多吃了朱古力和碳水化合物,我覺得自己最近是瘦了。

2. 上衣平均穿四天,褲子平均穿一星期,相比起在港時的生活習慣,已經很誇張。

3. 與動物相處十分良好。前天外出散步,鄰屋的肥貓本來坐在行人路旁的草地上,一看到我就走過來在我的腳邊磨蹭。我向前走,牠也向前走,我停下,牠也停下。同樣情況維持了大約五分鐘,後來覺得牠的站姿有點奇怪,彷彿要在我的鞋上排便,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才與牠揮手道別。

4. 英語水平不進反退,常開口但無法把事情說清楚,我也不知何故。

5. 常常遇到可無條件信任的陌生人。前幾天嫌由三藩市往尤金的火車票和巴士票太貴,上網要求共乘(rideshare),不到一上午馬上有回音,當晚就上路。除了司機T還有兩名妙齡少女G和A,但無法加入其對話,唯有笑和睡覺。到達尤金時是凌晨四時半,無處容身,司機T建議隨他們一路前往波特蘭,在少女G家中稍事休息,再找南下的順風車。少女G一到家,刷過牙,就倒頭大睡,臨睡前留下iPhone讓我對外聯繫(其實唔識用!)。與少女G獨處的時候談了不少有趣的話題,例如翻垃圾桶、對付警察的方法、喜愛的書本和音樂等。後來有南下開學的少年C和L願意載我一程,少女G開著看起來十分破爛但性能甚佳的車子,載我前往集合地點,還迷路半小時。少年C和L走鄉謠沉默路線,加上一夜無眠,三小時的車程大概睡了兩小時。到尤金後,借出沙發的少年P未見縱影,少年L提供電話和客廳作休息與聯絡,以及室友數名作解悶之用。後來在尤金數日,也沒有再見少年L,連當日造訪的房子,也忘了在哪裡。

6. 香港意識急速上升。每日必答的「你從哪裡來」的問題,勢必答香港,仿佛從未如此努力撇清與中共政權的關係。第一次完整地聽完一次立法會會議直播,竟然是在三藩市,枉為政政六年生。

7. 收拾行李速度愈來愈快,但睡袋還未用過,毛衣和羊毛內衣也從未自壓縮袋中取出。衣服耐洗和耐穿的程度遠遠超乎想像,但自十月至今,鞋子已買過三雙。

8. 出門數月,人情卡大概已碌爆,但有很多人還未見面。

9. 這幾個月是數年來最不學術的時間,走進書店試著拾起一本馬克思,看了兩頁就捱不住,倒是英語小說饒有趣味。最近在讀的是《小熊維尼》系列,和一堆在街上撿拾、不知何時才會看完的免費報紙。

10. 未來一年沒有大計,在路上讀書、寫作和做其他無聊事情的時間和機會不如預期中多。如果可以的話,應嘗試寫短篇故事和詩,以及學習隨身樂器(希望不是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