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6月 05, 2010

二零一零六四,在森麻實


自十九歲之後都沒有缺席過六四晚會,雖然大部份時間都在做有的沒的事。唱歌、點蠟燭確是刻板無聊,但又想不出不做的理由。今年無法與君一起並肩進,想做一些事情紀念此政治啟蒙也好,聊表心意也罷,總比獨坐房中反覆聆聽〈自由花〉,或遠赴倫敦參加集體儀式來得實際。

來到這裡之後每天工作五小時,其餘時間都是自己的,有時其他人忙起來,一整天說不上十句話,任由耳機戴著超過十六小時。其實這樣也不錯,只是某天突然覺得十分煩悶,對著鄰家牧場的牛大叫十分鐘。形神與馬生頗為相似的廚師兼園丁A,廚藝好到令人餐餐清碟,又寫了一本十個有七個字都唔識的烹飪書,有時可能也是太悶了,在廚房與飯廳間奔波,或坐下來嘆茶時也會多講兩句。他說小時候沉默寡言,中學畢業前夕做了一個政治傾向的測試,結果是subversive anarchist,嚇了附近的人一大跳,不過也沒什麼吧。多年來不斷轉換身份,由樂手到畫家到作者到廚師,沒有表達自由的國度是他無法自願踏足的。

上星期修剪草皮,被A取笑為他認識第一個不懂得操作剪草機的人,後來雞手鴨腳勉強過骨。胡寶說既然已學會使用剪草機,不如在草皮上剷出反以色列標語,又傳來綠色和平的行動照片以茲鼓勵。以色列固然仆街,但超過六個字母的東西難度實在太高,改做「六四」字樣倒還可行。現在畢竟是寄人籬下,不敢太放肆,想用小型剪草機,或索性用手在隱蔽的角落做一個小的,但兩杯咖啡下肚後,A建議情商園丁J幫忙。

J飲酒煲煙吹水時十分平易近人,還有個鬼火咁靚的女兒(芳齡十三,已足以令各位叔叔嬸嬸——包括本人——目瞪口呆),但其魁梧身型還是令人退步三舍。我結巴地開口,簡單講明了狀況,他二話不說,搬來小型剪草機從旁指導。正如A所言,剪草需密集使用肩部肌肉,而在猛烈陽光下除草五小時後,我手已幾乎舉不起來,剪草機推得東倒西歪,一個「6」字久未成型。J大概看不下去,建議改用剪草車,並在五分鐘內,在偌大的草地上車出了巨型的「6.4」字樣。英國西南部常有麥田圈報告,大概就是這樣造成的吧。

這個「6.4」實在大得驚人,在對面山頭大概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問會不會太張揚,J說這塊圓形草地的一端其實是個箭頭,遠看就像「♂」。我恍然大悟,說他恨仔到這個地步,女友臨盆在即的J也對其公器私用直認不諱,奸笑回答:「對,我想要個兒子。」

夏季期間八九點鐘的太陽是等閒事,九點過後天才開始暗下來,我邀請老闆娘和初來報到的美國小情侶一起在六四麥田圈前燃點蠟燭。我們坐在6和4之間的圓圈裡,像在維園時般互相傳遞火種,又各自用手指在濕硬泥裡挖個小洞,把白蠟燭放進去。在夏日晚風的吹拂下坐著,談了各種令人不快的話題,及聽我用新買的愛爾蘭錫笛吹奏一曲〈自由花〉後,大家各自告退,剩下我在麥田圈裡等待蠟燭燒盡。

這時天已全黑。我平躺在地上仰望夜空,上一次如此做已是七個月前。蠟燭在耳朵方一米外亮著,有時聽到旁邊幾根草被燒著的聲音,但既不足以燎原,就沒有多理會。天色不算十分晴朗,未至於繫星滿佈,突然看到一顆快速移動的物體,正想會不會是流星,但眼見它沿著氣層一直滑動,就知道那只是在繁忙的歐洲航道載浮載沉的機器而已。短短五分鐘,已出現了起碼五六隻。

少年時代最喜歡的比喻是迷路的雲,或者無根的草,勉強套用到己身上,其實十分可笑。不過即使五體都貼著泥土,還是覺得整個人像快要飄起來般,想要捉緊什麼,但費盡力氣也抓不住。眼前穿梭但與我無關的飛翔器,什麼地方也不能把我帶去。其實要去其他地方或回去都很容易,難道這是近鄉情怯嗎。年復一年在同一塊硬地上燃點蠟燭,然後魚貫離去,也許只會不斷提醒著,自己只能是個懶惰不堪的消費者(黃公宇軒語)。

等不到最後一個可能會來的人,把蠟燭逐一吹熄,摸著黑走回去。倒在床上,只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不過今天又要起程了,是鬼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