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5月 09, 2012

畢業

「還要從自己畢業多少次,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呢?」

 ——尾崎豐(1985),《卒業》



因為各種原因,比同輩遲了很多才成為社會新鮮人。難得聚會,少不免談薪談婚。當我好不容易才發現校園話題已不成氣候,著實沮喪了好一陣子。也許這個年紀還談這些才奇怪,我這些低薪且加薪無望、行業動態小眾到無人關心的小薯仔幸好還可對著眼前的火鍋啤酒埋頭苦吃,間中抬起頭插句嘴陪陪笑,以掩飾對別人事業階梯和求婚技倆不感興趣(或葡萄心理)。

沿著九龍塘站那貼滿H&M廣告的走道轉東鐵線,我身型再矮小,也不得不稍垂下頭來,躲避那刺眼的白光。這是好幾年前每天都昂首闊步走過的路線,可是自從步入職場之後,總在九龍中部的幾個地鐵站間來來回回,到現在還是會在走道的起點下意識地拿起八達通卡。

是日北上,參加大學同學C的喜宴。C以不交際和不上課聞名,一放假就前往在地圖上要花數十秒才能找到的地方旅行。和C詭異的友誼也忘了由何時開始,陰差陽錯之下,同組做了份現在還能在網上搜尋到的project,從此共度了許多食宵喝酒的無聊時光。如今C為人師表,約在工廠區附近的小食店交收喜帖,被問起近況,即使西裝筆挺,口氣還是一如既往的頹廢,無懼鄰座校服小妹妹的奇異眼光:「唉!D學生考完mock好走喇,咁我就可以上少好多堂……」

聽說認識的出席者只有一位,想來大半夜還得在陌生人面前擺笑臉,還真頭痛。遲到關係,先省去了觀看一對新人成長片段與答謝親友賓客的演講環節,一入座就開飯,幸好天氣冷到一個令人無法不談論的地步,酒精和煙草又是逃避與融入人群最好的藉口。在寒風中瑟縮著喝酒,當親友都離場後,C被呈噴射狀態的香檳追著繞場跑了一圈,回來後被兄弟之一粗口問候,埋怨為何安排他與C的校長上司同坐一桌,害他全程唯唯諾諾,扮演有志青年的爛腳色。

空氣中瀰漫著甜膩的香檳味道,猶如當年畢業前夕C好像沒有參加的拍照日。想起電腦硬碟裡好久沒翻看的大學生活照和畢業照,還有上周才完結的一年工作合約,大概也是另一種畢業吧。近年紅色炸彈一個接一個,臉書首頁盡是婚紗和嬰兒照,不過每逢大時大節,大家都不太吝嗇把利是封塞進我手中,順祝來年生生性性,差點沒有拍拍頭頂祝我快高長大,令我禮金也付得順氣一點。婚姻是甚麼的墳墓都好,總之當大家都結婚了,我就可以收更多人的利是。

這種場面,幾年前是無法想像的。不想跟從大家的步伐和路線成為一個合符社會期望的人,有人說這是赤子之心,也有人說這是憤世疾俗。不過,當我尚無足夠勇氣向其他人宣揚社會革命如何可能,「你快樂所以我快樂」總算是一條出路,好歹那些年我們還是一起過了無數混混噩噩的時光嘛。


(原刊於中大學生報三月號。近兩月轉工,一片混亂,此欄完得算是合時。)

星期二, 2月 07, 2012

這一段寄信的路

  每次把載滿郵件的手推車推出公司門外,由打開貨運電梯門的一刻開始,都有遊戲開始的感覺。老電梯轟隆隆的,門上的小窗反映它正逐層下降,帶著我和要運送的東西,走向虛擬世界的入口。臨離開工廠大廈前路過停車場,坐著幾個聊天的老看更,數件的速遞員,還有旁邊忙著把一個個卡板的巨型貨物送上車的大漢。「小心睇路。」我代替他們跟自己說。 

  郵局在工廠區的另一邊,距離公司大概二十分鐘路程,沿路走過橫跨工廠區、熙來攘往的大街,推著車的不獨我一人,只是像我這般雞手鴨腳的就不多了。相比起滿街的垃圾車、速遞車、外賣車,我手上的只是汪洋中的一條船,只有在我眼中,它是一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戰車。旁邊的食環署外判清潔工,推著快滿的垃圾籮,因為人們的厭惡而要把手推車沿著行人路邊沿走。馬路上的小型貨車和貨櫃車迎面而來,他們大概也會擔心哪輛車一個失控,自己難免遭殃;又或者一個翻車,把籮裡的東西濺在地上,又得惹人嫌,皮得繃緊一點。看起來這麼重的手推車也被推得那麼輕巧,也許這就是技術吧。 

  公司的手推車看起來光鮮,但其本身的設計缺陷令它無法固定下來之餘,也會隨時無故向側擺,所以如果獨自操控,緊握著扶手的雙掌往往沁出一層汗來。沒有按照職安局的建議,把盛滿郵件的紙皮箱或郵袋疊成不易倒塌的陣式是為闖關前的漏洞,沿街的食店和小食店阿姐徐徐翻動的燒賣香氣四溢令人分心,每隔數十米就出現一次,自行人路向馬路往下傾的小斜坡,令人深感傷健人士每天在走多麼顛簸的路。 

  這是每個在這裡上班的打工仔都會經過的要塞吧,大家對路況都很熟悉了,我這個在別人下班時才上班的人才會對白天的一切大驚小怪,不過若非如此,遊戲也會變得不刺激了。感受著面前的重量,對紙皮箱緩緩往邊緣移動的力道大驚小怪,慌忙用右腿頂著一停下來就會傾側的手推車,左腿踏前調整紙箱或郵袋的位置,再努力把車推個幾十米,給右轉的貨櫃車讓路。在人群的那句「滾水」,不是常常喊得出口。 

  好不容易到了郵局,長長的隊伍不會令人深感煩厭,只是鬆一口氣,脫下多餘的衣服,解鬆頸頭鈕,讓郵局職員給我過關的獎賞。他們老是說,整個工廠區的信都送來這間小郵局,我們寄那千多本書,就得買去郵局所有大額郵票,真令人吃不消。我露出例牌地尷尬的笑容,說我們返去研究下啦,結果過兩天又再給小郵局抬來重得搬不動的郵袋。 

  我喜歡這樣的工廠區,即使路上不再有看四毫子小說的花衣少女,而巴士站也早就搬得老遠。


(原刊於中大學生報2月號)

星期五, 1月 27, 2012

誰製造垃圾?

八、九時才放工,街市早已關門,買菜只得光顧超市。講究陳列、秩序井然的超市裡,蔬菜都被一包一包的裝好,茄子不會沾上菜心的碎屑,挑馬鈴薯時不用掃掉表皮的塵土,所有東西放在書包裡也不會弄濕裡面的東西,看似適合我這個總在最後一刻才決定買菜煮飯的懶鬼。回到家裡,把保鮮紙拆開,拿出蔬菜,剩下的膠紙和發泡膠盤順理成章地被丟進垃圾桶。加上切下來的菜頭和薯皮,本來已不大的垃圾桶,旋即滿了一半。 

環境局上周推出《進一步減少廢物方案:廢物收費是否可行?》公眾諮詢文件,指出香港正面對迫在眉睫的廢物問題,現有的堆填區已無法應付每日不斷增加的固體廢物,而市民需從改變生活習慣出發,減少製造廢物,積極回收之餘,也要接受垃圾徵費事在必行的事實。在討論如何就垃圾處理徵費之前,也許我們可以先追究一個問題:誰製造廢物? 

翻看整份諮詢文件,都是建基於「垃圾已經造成」的前提下,去處理一些消費者未必有決定權的情況下產生的垃圾。無論按量徵費還是定額徵費,固然可見其累退性質,但將垃圾生產的責任全部歸於消費者,實行其「污染者自付」的原則,其實幾乎就是放過了堵截垃圾出現的源頭。 

垃圾不是從石頭裡爆出來的,即是如果你甚麼都沒有買過、沒有用過,就不會製造得出垃圾。而一般所指的垃圾,大概是經過生產、使用後,人們不再需要而剩下來的東西。可是,「東西被使用」跟「剩下殘餘」不一定有直接關係。舉個簡單例子,新年買糖果送人,收禮者收到的不單是可以吃的糖果,還有包著糖果的包裝紙、裝著糖果的紙盒、包著紙盒的包裝紙、綁著包裝紙的繩子等等各種不能吃,但伴隨著食物要被處理的東西。趁著新年店舖大減價,看到褲袋裡的手機推出了功能相差無幾但外型大翻新的新型號,又在店員的遊說下付號買下,原有的就自動變成了垃圾。 

過去人們的用品大多可以反覆使用,而且也不會過度包裝;反觀現在,產品以方便使用、用完即棄作招徠,為了增加外表的吸引力或令人們感到方便衛生,產品往往被重重包裝綑綁,剩下的包裝紙、膠袋、盒子無助於提升產品的實用性,未必可以回收之餘,也為環境帶來沉重負擔。 

把東西用過一次之後就丟掉,看到有新款就換新款,正是資本家想看到、刺激消費的狀態。消費者或者可以選擇,但是這最終必須回到商品生產和銷售的過程——商品以甚麼姿態出現、甚麼力量驅使人們要不斷的買新的商品、一些有用的物料如何淪為垃圾等等。消費者固然有責任,但以各種手段來提高利潤的生產者、資本家更應受到監察。 


(原刊於左翼21網站)


星期五, 1月 06, 2012

離線歌聲

數月前某天,有人在辦公室裡建議,不如播一曲「李香蘭」來令腦筋輕鬆一下。我不虞有詐,在youtube上點播了李香蘭的〈支那之夜〉,即時被寄以白眼。老電影的黑白畫面被隱藏在正在寫的稿子背後,李香蘭著名的花腔從劣質喇叭中傳來,夾帶著黑膠唱片特有的沙沙聲,與明媚午後不甚相襯。也許是從〈等著你回來〉變成鬼片主題曲開始吧,即使歌詞是那麼纏綿悱惻,女聲以當年的審美觀又是如何動人,那個年代的歌曲總令人聯想起淒厲的鬼叫。就連這個觀點,也是在影片下的感想欄看到的。 

最近辦公室的連線狀況相當惡劣,早上11時回到公司,總得重複以下工序:發現瀏覽器無法開啟任何網頁、重新開啟路由器、失敗後重開電腦、再失敗後煩躁得出去沖杯茶,然後再由第一步做起。網絡連線像個球證吹雞開場後才在草地上熱身的前鋒,前前後後,總得糾纏個兩三小時。到它真的把身上的每根筋都拉鬆,動作還是相當遲緩——連得上Gmail和Google docs已算偷笑,facebook和youtube的點播環節就別提了。 

人人爭奪那有限的頻寬,搶攻那兩三小時的失地,不求準時下班,但求趕在別人的下班時間前完成所有對外聯絡工作,和下載所有寄存在各個電郵帳戶中的訊息和文件。在雲端科技籠罩下,安坐辦公室裡才可工作這件事實為虛妄,但坐在桌前被摔下雲端,就得逼令大家回想一下,過去的離線生活是如何度過的。 

聖誕前夕,有朋自遠方來,提出陪逛黑膠唱片店的要求。黑膠唱機長個甚麼樣子我都幾乎忘記了,都怪下載音樂,直接輸入iPod的方法實在太多,連唱片店也很少逛,也不會記得唱片中除了主打歌外還有甚麼歌。來到黑膠唱片店,那漫無目的地翻箱倒櫃的感覺實在久違了。 

唱片店地方狹窄,不設索引,用指尖把豎著擺放的唱片逐一往前扳,才可看到下一張是甚麼。友人主攻歐美音樂,挑了大疊走到店裡的唱機前逐一試播,想不到當中竟有周璇和筷子姊妹花。唱針一碰到唱碟,先來一陣滋滋聲,然後就是大樂隊的前奏,小號音色是如此溫潤,上世紀中的女聲在唱片店裡以最輕巧的姿態現身。老闆沒有理會,逕自低頭整理未上架的唱片,身旁穿著格紋西裝外套的中年男人,也是以指尖巡迴他面前的一疊唱片,腳在地毯上暗打拍子。我對著那些只在維基百科出現過的安全地帶和達明一派唱片封套流口水,接收實物傳說中的aura。「買吧買吧。」友人不住慫恿。「家裡又沒有唱機。」「這個邏輯是錯的,不買唱機就不會有唱片,不買唱片也就不會有唱機。買個唱機吧。」「……」 

如果聖誕真是個消費的機會,也許還是留給保證自己穩守雲端的裝置好了,離線生活已變得愈來愈奢侈。回到家裡,找到十多年前買的discman,差點連如何放乾電池也忘記了。插上耳機,把與友人告別前在信和地庫買的1993年的初版唱片放進去,按play。三十元的音色,還是很好嘛。

(原刊於中大學生報1月號)

星期日, 1月 01, 2012

不知不覺


倒數完結的一刻,在林村河畔,看到跳上水面的魚,被飛鳥一口叼走。鳥在河堤上逗留良久,彷似再想捕捉另一尾,可是過了十五分鐘,還是未有斬獲,而我也是時候回去了。其實我沒有喝醉,只是眼皮已快撐不住了。去年今日,在日內瓦,看那不怎麼漂亮的煙火;前年今日,在三藩市的沙發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最後還是得故作清醒地走路回去。新的一年,如果有機會的話,就做一條真正的鯨魚吧。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