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幢舊式工廠大廈已度過了整個夏天。從地鐵站走過來,每天都像快要中暑一樣。路過對面玻璃幕牆的商業大廈,稍為放慢腳步,享受一陣中門大開時飄出的冷氣,就要橫越馬路,走進靠幾把微弱風扇充撐場面的電梯大堂。打赤膊的彪形大漢揮灑著汗水,忙於把貨物塞進貨運電梯,才不像我,眼巴巴地追隨著左右擺動的風扇,以求吹得一點涼風。
站在電梯大堂發著呆等那十世還未到的電梯,看著新安裝的電子廣告板,長年只有一千零一個紅酒廣告,下面流動的新聞卻仍是上星期的。半個人般高的廣告板,唯有時鐘仍忠實地顯示時間,幸好沒有打卡和準時上班的壓力,否則我會以為,那是整幢大廈的老闆們,為了諷刺遲到的員工而合資安裝的提示裝置。
工廠大廈位於六七暴動的發源地,令人即使坐在辦公桌前敲打鍵盤,也有一股莫名奇妙、屬於藍領工人的自豪感,明明汗水不是我流的、茶餐廳外賣哥哥送來的飯盒不是我叫的、貨運電梯厚重的門也不是我推開的。辦公室所在的單位本是製衣廠,現在是排練室,打扮入時的少男少女、送小女孩來跳舞的外傭進進出出。也許我們出賣的是另一種勞力,跟這幢大廈一樣,隨著年代過去,滿足著不同的生產用途。
電梯口放著隔壁雜誌社丟出來,賣不出去的過期刊物,有時候是模型雜誌,有時候是日譯的時裝雜誌。「夏天十大必買的裙子」、「讓男生大大驚喜的夏日料理」等幾乎純粹為溝仔而設的專題統統與我無關,反正在我城,穿甚麼、吃甚麼都會令人熱得溶掉。書報攤索價二三十元的雜誌,在這裡隨便取也不會感到內疚,反正過不了幾天,它們就會被割成片片,送到回收場或堆填區。畢竟工廠大廈只負責把東西做出來、印出來,東西被彈回頭,就不再有用處。
八點過後的工業區人煙稀少,大廈正門已上鎖,出入要在卸貨的側門,繞過停泊過夜的垃圾車走出行人路。茶餐廳和飯堂一入夜就關得八八九九,有時到數條街外僅餘的越式餐廳吃遲來的晚飯,就索性坐到把八點半的肥皂劇都看完。踢著拖鞋、錢包在手上晃呀晃呀,跟同樣單拖吃飯的叔叔們分享同一齣連續劇並沒有令人感覺自在一點。
我偶爾也思考為何自己會對這些麻甩意象如此迷戀,大約是為了配合一整條街上班駁的大廈外牆,和那些在八十年代末港產片中常見的商廈大堂,共同營造的氣氛吧。
幸好秋天真的快到了。
(原刊於中大學生報十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