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月 11, 2011

橋那邊


在這個以全世界最高的高架橋聞名的中世紀小城,我到遊客中心索取地圖。時值超級旅遊淡季,櫃台職員對僅有的遊人都愛理不理。從小城到高架橋的穿梭巴士服務已暫停,她循例問我來自哪國,以作統計之用,又在地圖上以非常公式化的口吻說明可遠眺橋的地方,最後添一句「冇車就去唔到架喇」落井下石。我期期艾艾地開口問麥當勞在哪裡,她頓時睜大眼睛,轉身向同事報告:「你看,多得José Bové,她千里迢迢由香港來到這裡,就是為了看高架橋和麥當勞……」我假設這是讚美,畢竟她沒有把我當成出門在外也懷念垃圾快餐的觀光客。

小城旁的Larzac高原,被視為當代法國社會抗爭的象徵。1970年代,高地上的牧羊人與來自法國各地的行動者組成聯盟,反對政府在高原上擴建軍事基地。後來密特朗上台,宣佈擱置計劃,抗爭者就轉向關注其他議題,包括以巴衝突、反基因改造食物、反核等,以回饋別人的支援。被香港傳媒稱為「法國長毛」的José Bové自當時遷居高原至今,是當地激進農民運動領袖。1999年,美國政府向小城周邊盛產的洛克福芝士徵收關稅,José Bové帶領其他農民和行動者,拆毀小城內興建中的麥當勞,以示抗議。這使他和Larzac成為法國反美和反全球化浪潮的象徵人物,2003在高原上舉行的反世貿集會,參與者達十五萬人。

我懷著近乎朝聖的心情來到小城。與土生土長的A先生談起這些,他邊捲煙邊吃吃笑,說有時也會看見José Bové進城添購物資、喝咖啡之類,留意一下身邊長著八字鬍、口叼煙斗的中年漢準沒錯。連在公共圖書館這種平日令人沮喪的地方(明明窗明几淨溫馨雅致,卻沒有讀得懂的書),也可找到以小城和Larzac高原抗爭運動為案例的劍橋大學博士論文。

José Bové拆毀的麥當勞經地方政府護航,於兩年後順利重建,但據A先生稱生意並不好。某日中午,氣溫攝氏三度,我打算到麥當勞門前大啖洛克福芝士贈興,於是在城裡的店先買好芝士、法式長包和蘋果,獨欠酒精。麥當勞被排擠於小城邊陲的國道上,幾乎只做來來往往的司機生意,我只能沿在國道兩旁的狹窄單車路步行,不時回頭留意路過的巨型貨車,險象環生。

一如所料,麥當勞外觀並無驚喜。午飯時間,小城內的餐廳大都座無虛席,走在街上都聽到裡面觥籌交錯的聲音。相對起來,只有四成滿的麥當勞則顯得相當冷清,櫃台前空蕩蕩,沒有人龍,收銀員也百無聊賴。強烈的暖氣加上那股熟悉的薯條和漢堡包的氣味使我快窒息,外面的抽煙座沾滿雨水,連最後的友善光環也褪了色。

最後我決定回到小城河邊的公園野餐。回程時迎著陽光,信步走下坡,面向午休期間靜謐安詳的小城,理所當然地把與背後森林顏色相近的麥當勞旗幟拋諸腦後,任由它漸漸隱沒。洛克福芝士臭得過癮,沒洗也沒削皮的蘋果甜美無比。可是抬頭往另一方向遠望,就見五公里外那為了貫通法國至西班牙高速公路而興建的高架大橋,彷彿資本就是眼前快速流動,也未免太煞風景了吧。


(原刊於中大學生報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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