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1月 03, 2010

如果我不只懂得Bonjour


法國在過去幾週的風起雲湧,與我既近且遠。

身在法蘭西,但不諳法語,報紙電視電台無法看,與鄰人店員道了早安就得鳴金收兵。有時在報攤外看到言簡意賅的每日頭條,幸運的話也會認得數個字,買報紙的衝動湧上心頭,但後來想到要靠逐字翻字典來理解那彷如外星來的語言,又覺意興闌珊。上月在另一城市的街上看到罷工的遊行隊伍,橫額、標語、傳單都讀不懂,跟著大隊繞城一周也只是意思意思,回頭看法國人民在想什麼,還得靠英倫海峽彼岸的慢半拍傳媒,簡直是曲線隔岸觀火。

過去數周,我身處諾曼第一隅的偏遠村莊,負責在花園的不同角落裡,把被視為雜草的植物從地裡挖出來,每天看到的人不多於四個。最近的雜貨店在鄰村,以我的腳程大概半小時可到,若我增高一兩寸,大概也可騎上唯一可供借用的腳踏車。至於稍具規模的城市則在八公里外,村裡有每日一班巴士往返,清晨六時離開村子,黃昏六時從城裡回來,如無事先預約,將被目光如炬的司機拒絕上車。村裡的人進出都開車,但對於拒絕學習駕駛的我而言,也是空談。

花園主人是與世無爭、賺錢買花戴的英籍退休中年夫婦,只談風月不談政事。香港在世人眼中始終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路上常遇到動輒就怕挑起高漲民族情緒的人,要聊開來也不太容易。上星期全國罷工當天,他們碰巧要到距離村子百多公里外的下諾曼第首府一趟。煉油廠工人停工已有一段時間,鄰村的油站已開始缺油,實施購買限額。正常汽油供應恢復無期,也許意味著必須以車代步的他們可能無法出入自如,包括購買食物及日用品,但罷工的話題在晚餐桌上也只維持了大概兩分鐘,並以如何減少車輛使用為主,似乎都是配合多於埋怨。

週中的休息日,我提起精神步往雜貨店。途經油站,人們最常用的柴油已缺貨,但風聞已久的車龍也不可見,也沒有叫苦連天的司機,平靜的狀態就如同任何一個無事忙的週日上午。我幻想雜貨店可能會開始缺貨,麵包店也可能會因為原料短缺而無出爐麵包供應,但這些都沒有出現。站在那每月開放一天的古老教堂外,時間彷彿停止了十年二十年,罷工在村莊裡的唯一痕跡,大概只有酒吧兼任報攤外那孤獨的頭條牌子,字體小得走遠數步就看不見。

回想起零八年美國總統大選時,即使被困於彈丸小島,也沒去過美國,但靠每日十小時流連於英美傳媒和大小視頻網站,緊貼選情到一個地步,彷彿人山人海的群眾集會就在鄰街舉行,隨便打開電視就可被競選廣告每日轟炸,電視辯論和賽後評論取代三線劇集,令我以為全世界也會為總統選舉而瘋狂。

我想像中的法國全國大罷工,也許也是這樣的奇觀,不費吹灰之力就被呈現眼前。當然它實際上也受舉國關注,政策改動的深遠影響、人們的不滿和反抗每天都在持續滾動、擴張,但在我眼前卻被陌生語言和物理距離的掩蓋下顯得如此微小,算是我錯在先,不可不謂咎由自取。不過,即使身處香港,要避免對身邊的不公和荒誕視而不見、甚至麻木,也是一件需要(也值得)花費力氣的事情吧。

(已刊於中大學生報11月號)

出走一年誌


超爛尾出走一年誌,其實已滾過了第十三個月。

小時候看《小冬校園》,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冬讀世界地圖的嗜好,和他那對加拿大地理瞭如指掌的鄰座同學。小冬說在狹小的房間裡攤開一紙地圖,就像擁有了全世界,令我也受到誘惑,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回家。可是,在沒有google,學校圖書館裡只有六七十年代出版的黑白風景圖片集的年代,我乏善可陳的想像力無法將紙上的藍一塊綠一塊變成人間勝景,對世界的想像就如地圖般平面,加上地理科成績持續低落,出外旅行又無可避免地夾雜與父母兄弟之衝突,我對到處遊歷的興味無以擴展。偶爾也會想出走一會,但由始至終都只能是個消費者,花錢買了一些自覺華麗的冒險,其實又安全到無以復加。

胡裡胡塗過了一年,若有人問我是否很喜歡到處去、是否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是否矢志要走遍全世界之類的問題,想深一層統統不是。近月到達新的地方,已沒有行前資料蒐集的心情,只想要安定下來幾天做做自己的事,放假也不大外出。

我暗地裡不想被歸類為有某些特質的旅行者:為足跡遍佈全球而沾沾自喜,不時強調寂寞就是美好,離開繁華都市才懂得簡樸生活等等。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很喜歡旅行,起碼不會以此形容自己。單拖旅行純粹自我或自閉的性格使然。當人們說我無經濟壓力,我心想你每年少換部電話、少買件衣服、少吃幾餐豪華晚飯,就足以環繞地球幾周。當然何不食肉糜的原罪是死也拔不走的。

也許我只是想離開家、想不斷移動,而這些得以發生的場域,只有在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以外。技術上香港這彈丸之地,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但由香港搬到上海,與由倫敦搬到曼徹斯特相比,當中豈止相隔了幾小時航程?要在新的地點重新開始,唯有一併割捨親人朋友、語言文化,其實也是蠻誇張的。

首年旅程順利得不可思議,豈料第十三個月就諸事不順。有時與別人相處不愉快,想到經過一年光景,那些講求秩序、規律、準時、個人責任等陳腐中產價值仍然顯得太有吸引力,不禁猛生悶氣,無法理解究竟自己在做什麼。我希望保持沒有大志的志向,結果偶然還是會被地位焦慮(status anxiety是也)擊倒。在路上看到以盧梭命名的街道,一剎間還是會因為沒有認真讀社會契約論而內疚,明明就不會再有人對我有此要求。

常有熟悉及不熟悉的人問我什麼時候要回家,而我老是支吾以對含混了事。離開真的是為了回來嗎,回來之後又一定要所謂洗心革面發奮做人嗎。路上的朋友對家的定義相對地寬容,常說不論到哪裡也可重新立足,可能說的也是。反正已身負原罪,又已洗濕個頭,駛到盡又何妨。

不過其實我真係諗住會返來的,大家不用發神經,謝謝。